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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弓长岭的记忆之老吴头
  刘勇戈
  父亲今年七十八岁了,属鼠。老吴头也是这个属相,却比父亲年长两轮。倘老人家还在,该是百岁寿星了。
  老吴头是我老家的邻居,住同一栋土楼。一栋楼,三个楼门,我家住在中间。从泉眼背那条破旧的街道过来,折进楼口,老吴头想回家,须打我家门前过,再向里走。
 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老吴头有两个儿子,一个女儿。老伴儿是个肥胖的老太太,言语不多,一早一晚,时常端盆送碗,在自家和门前的仓房间穿梭。大儿子在矿里工作,个头不高,却异常魁梧。孙子比我小不了多少,憨头憨脑的,是我儿时的玩伴。
  在我的记忆中,老吴头从来就是个老头,没有年轻过。至于他从哪里来,以前做什么,我统统不知道。我认识老吴头时,他就已退休在家,身形干瘦,头发花白了。有事没事,背着手,爱在街上溜溜。上学放学,遇见他,我会叫声大爷。他有时摸摸我的头,笑笑,一笑一脸褶儿。
  别看老吴头干瘦,身体却异常硬朗。年过花甲的人,仍然上山背柴禾。一上秋,青棵落叶了,风干了,老吴头就扛着扦棍上山了。扦棍是手腕粗细的木棍,笔直,丈八长。一头削尖,另一端钻孔,穿进一条长麻绳。老吴头将割下的荆条捋顺,撴齐,扎捆,再一捆一捆颠倒着穿上扦棍,之后,长绳上下一拢。双肩挎入,一二百斤的份量上身,他走起路来,照样悠悠的。
  老吴头留给我的最深印象,是杀猪。杀猪,也是老吴头一辈子最拿手的绝活儿。
  我在老家生活的十九年,正是国家的困难期。粮油定量,菜肉凭票,邻里的脸上,都是一片菜色。为了调剂日子,有人动起了脑筋。在自家门前搭建的简易仓房里,有的养一群鸡,有的养几只鸭,有的养两只鹅。倘庭院宽敞,手头阔绰,养头肥猪,年底杀了,改善改善生活,也是时常有的。
  裹在浓浓的年味儿里,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,轰轰烈烈地杀年猪,是老吴头一年当中最风光的时候。杀年猪的老吴头,在左邻右舍的眼里,俨然一位立马横刀,逢战必捷的大英雄。
  猪,绝对不是谁都能杀的。杀猪,肯定算得上一项技术活。曾有人杀猪,动手前,猛灌几口白酒,两眼就通红了。然后,一抹嘴,操起刀,照猪脖子狠狠捅下去,放血。猪疼得嗷嗷嚎叫,撕心裂肺的。猛然间,挣脱了束缚,跳下案子,带着刀,满院子疯跑,弄得到处血淋淋的。二五子手杀猪就是这样,不但猪痛苦,连围观的人也会迸上一身血。
  老吴头杀猪,可不是这样。老吴头干活,那叫干净,漂亮,看着享受。
  猪是头天晚上喂的。宰杀的当天,就不再喂了。免得肠胃磨叽,也会少些挣扎的力气。把一盆热腾腾的饲料放在栏门,作为诱饵。饿得头昏眼花的黑毛猪,就晃晃悠悠地过来了。刚一出圈,几个手疾眼快的壮汉就七手八脚,把猪扯腿拽倒了。转眼,前腿后腿,双双对对,捆扎停当。几横几纵,又压上数根木棒,至此,几个大汉,就把一头壮猪死死地摁在了矮脚桌案上。再笨的猪,这时也会明白,是自己的大限到了,就拼命嚎叫。可惜,没几声,长长的嘴巴,就被一根细绳三绕五绕,缠上了。
  老吴头就是在这时出现的。老人腰系围裙,袖面高挽,手提一把尖刀。刀是刚磨过的,窄窄的,尺巴长,刀身晃动,隐隐闪着寒光。老爷子笑呵呵的,面露慈祥,丝毫没有刽子手的模样。
  老人一手擎刀,一手在猪的软塌塌的下颌上摸索着。眼睛看向别处,眯缝着。其情其景,不像是即将上演的血腥的屠宰,倒像是一个老兽医在耐心地为牲畜把脉。
  那只不停摸索的手停下来的时候,老人收回了目光。刀尖也按着指向凑了过来,抵在粗黑的毛皮上。来回只一蹭,轻轻的,颌下就裂开了。先是刀尖,再是刀身,继而刀柄,最后,连整只手都消失在那片黑毛中。老吴头下刀,是平静的,舒缓的,一点儿也不凶狠,神情也不狰狞。但是刀锋到位,一刀毙命。稍顷,手腕转了几转,忽然向旁一别,殷红的鲜血就汩汩涌出,漫过手臂,流入早已等待的盆中。有人将一截秫秆折成三角,不停地在盆中单向搅动。鲜血腾着热气,在深冬的阳光下,雪地里,是刺目的艳红。
  据说,老吴头杀猪,与别人最大的不同,在于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猪的心口,刀尖所指,必是心脏。猪不痛苦,肉也干净,符合“来个痛快”这一说法。不像有些粗莽屠夫,胡乱捅上一刀,搞不好,刺破了苦胆,弄得胆汁四溢,肉都没法吃了。这样看来,老人家不但干活利索,他的内心,也终归是慈悲的。
  猪血滴滴嗒嗒,几乎流尽了。原本不停耸动抽搐的猪,这时,也安静了下来。老吴头徐徐抽出长长的尖刀,在围裙上反复揩干血迹,提在手里,绕着桌案,来到猪的身后。他蹲下身,拽过一只猪脚,在坚硬的猪蹄上方,横切一个刀口。而后,扯过一根长长的钢筋,俗称通条,将一端插进切口,沿皮里肉外,小心翼翼,缓缓插入。待贯通全身,再调整方向,如此往复,直至打开周身的通路。
  撇了通条的老吴头,一手握住猪脚,一手扒开切口,把嘴凑上前去,鼓起双腮,青筋暴起,一口一口向里吹气。这时,软塌塌的猪身,仿佛一只巨大的黑气球,随着气流的不断输入,也跟着膨胀起来了。腹压渐渐增大,残存的猪血,顺着鼻孔流出。当庞大的躯体变得圆滚滚的时候,肠道中的宿便也被缓缓挤出,一团一截,黑乎乎的。
  扎好刀口,老人直起身,大口大口地喘粗气。接着,便舀起早已烧好的滚烫的开水,一瓢一瓢,泼上猪身。每泼一瓢,都要用那只薄薄的铁铲,趁热褪去漆黑的猪毛。待猪毛尽褪,原本邋邋遢遢的黑猪,竟变得白白嫩嫩,焕然一新,让人联想起贵妃新浴。
  接下来的,当然是开膛破肚,掏心掏肺,拆骨卸肉了。是司空见惯的场景,不再赘述。忙活了一天,按照常例,东家会炖下一锅杀猪菜,款待亲朋。这种饭,老吴头往往是不吃的。他也不要工钱。净过手,收好刀,接过东家递来的一截猪大肠,背着手,倒提着,踱着步,慢悠悠地回家了。老吴头喜欢吃大肠。翻开肠衣,洗净粪便,猛火爆炒,就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,下酒。
  我高中毕业,升学,离开老家之前,已经很难看见老吴头杀猪的情景了。随着国家改革开放,邻里不缺油水,也就很少有人自己养猪了。这时的老吴头,年事渐高,既不帮人杀猪,也不再上山背柴禾。惯常的状态,是每当天气晴好,老人都会拎个小凳儿,从家里出来,穿过那条不长不短的小巷,来到街口,倚着墙根,坐下,眯缝着眼,晒太阳。
  印象中,最后一次看见老吴头,是在我工作几年之后。是个周末。我坐着长途客车,颠簸了两个钟头,从鞍山回家探望父母。一进楼口,就见到了晒着太阳半睡半醒的老吴头。听见脚步声,老人睁开了眼睛。见是我,咧嘴一笑,露出满囗整齐的白牙,说,回来啦?我也笑笑,答,回来啦!我正奇怪如此年纪牙齿何以保持得这般完好,老人颌下一动,双唇紧闭,隆起,突然吐出一副假牙来。牙床粉红,牙齿紧密,白厉厉的,看着瘆人。他随手掏出一块手帕,闷下头,极认真地擦拭起来。没了牙齿的老吴头,两腮塌陷,嘴唇内缩,一下就苍老了许多。
  父母搬来鞍山生活后,有一天,与父亲在家中闲聊。说着说着,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,问我,还记得泉眼背的那个老吴头吗?我说记得。父亲无悲无喜地说,前段时间,老吴头没了,活了90多。听了,我也无喜无悲,没再说什么。
  小时候,我爱恶作剧。有时,从前山坡捉只螳螂,拧下脑袋,放在地上,看它张牙舞爪,四处乱撞。母亲见了,气愤已极,总要大声呵斥:杀生折寿,这是造孽!弄死一只螳螂就算造孽?那老吴头一生杀猪无数,岂不是造了大孽?但他一样活到90多。这样看来,母亲的那句杀生折寿,显然是用来唬弄我的。
  父亲说,那天,老吴头晒好了太阳,拎着板凳,回家午睡。太阳落山的时候,还没起床。老伴儿觉得反常,上前去推,发现身体冰冷,气息全无,竟是故去很久了。
  2013年11月18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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